文、图/邓  刚

作者简介：现名邓刚，原名马全理。中国作协全国委员，《人民文学》编委。发表《曲里拐弯》《山狼海贼》《绝对亢奋》《迷人的海》等作品数百万字，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《站直啰，别趴下》《狂吻俄罗斯》等多部。

女儿出国学习时才十九岁，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，一面读书一面打工，我心里不是个滋味，尤其是一些朋友和亲友们见到我，总像开批判会那样斥责我：你堂堂一个作家，而且就那么一个女儿，怎么会让她在国外打工！……

有的干脆就挖苦我说：“你看没看到城里那些出苦力的打工妹，那就是你女儿的写照！”听到这里，我心里难受极了，如果出差看到车站和街头蹲着一个衣着寒碜的打工妹，我都不敢认真地去看她，因为我老觉得那真就是我女儿蹲在那里，这简直就要了我的命。

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，于是我就拼命地给女儿写信，说我发表了多少多少文章，得了多少多少稿费，意思是我现在很有钱，你就不要打工了。没想到女儿大概知道我怎么写也挣不了多少钱，那时稿费一个字才几分钱。为此，她也拼命地给我写信，说学费多少多少钱，说鸡蛋多少多少钱，说大米多少多少钱，说国外什么东西都贵得要命，买三棵小葱就折合人民币多少多少元呀！言外之意，她不得不打工。

后来就知道女儿在一家饭店打工，当然是刷碗、端盘子干杂活了。我想，日本饭店端盘子不像中国饭店站着，而是要跪在地上，天哪，可怜的女儿，你在家里给我端碗饭我都怕累着你，可是你却要跪在那里伺候“洋鬼子”，啊啊，我痛不欲生！……女儿又给我来信，说老爸你别那么伤心伤肝的，我旁边的日本打工妹，她父亲还是一家公司的大老板呢，但她决不伸手和他有钱的老爸要学费和住宿费，坚决打工自力更生，我算什么！……

看到女儿写来这样的信，我这才有些放心，原来外国资本家的小姐也和我女儿一样跪在那儿呢！

后来女儿来信说打工一小时挣多少多少钱，一周挣多少多少钱，我一听不但放心，而且还羡慕得有点红眼了，天哪，我多少天呕心沥血写出一篇文章，稿费都不够她几个小时挣的工钱！外国老板太够意思了，我们天天骂人家剥削，人家却那么大方。三棵小葱就是多少多少元怕什么，打工挣钱比我当作家还多呀！我甚至恨不能也飞到国外，跟女儿一起打工。

女儿又来信说，日本的女孩子太能干了，她怎么干也拼不过人家。她说的那个有钱家的日本女孩子，不但能干活，而且还不怕脏，饭店厕所堵了，如果弄不通，她就毫不犹豫地趴下身子伸手掏粪便。女儿说：“如果在日本人开的饭店里看到一个男孩子或女孩子发疯般地干活，到了规定的休息时间也不停歇，那肯定是饭店老板的儿子或女儿。”我惊讶万分，不能想象人家那样富裕，却能培养出如此勤劳的孩子。而我们天天声嘶力竭地喊“劳动光荣”，天天喋喋不休地教育甚至教训，却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好逸恶劳的小皇帝小公主。

我欣喜地发现，女儿也越来越勤劳，她告诉我，她们终于胜利了！原来在日本的一个节日（日本的节日实在是太多了）里，饭店顾客太多，中国和日本的打工学生都在拼命地干活，竟然就形成竞赛比谁的力量强大。中国学生和日本学生都抢着给客人端饭菜收拾桌子，中国学生收拾了十桌，日本学生也收拾了十桌，双方就你争我抢，互不相让，都想超过对方一桌。一直连续干了十多个小时，最后都累得不行，却打了个平手。

饭店快打烊时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，谁能抢到收拾这一桌，谁就是胜利。关键时刻，双方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最后一桌饭菜，战斗情绪已经上升到两国决战的份儿上了。然而中国学生非常智慧，首先抢占有利地势，将日本学生挤到墙边，夺取了收拾最后一桌残羹剩饭的工作。中国学生很兴奋，相互伸出两个手指做胜利的Ｖ状。正在得意之时，女儿却愣住了，因为她看到日本学生此时默默地相互抱在一起，走上前去仔细看，原来他们为自己少干了“一桌”的活，正在羞愧地集体流泪……

女儿感慨地说：“我们中国孩子有这种劳动精神吗？有这种自尊式的惭愧吗？”

我说：“有呀，你不就是中国孩子吗？”说这话时我觉得脸皮发热，因为我听到女儿在那边笑起来。

后来我们才知道，女儿那天累得例假都退回去了。妻子对着电话心疼地喊：“云云，再也不能那样傻瓜似地逞强了，洋鬼子累坏了倒霉，咱可别累坏了！……”